第八十四章 饿死鬼
虽说一百五十名士兵确确实实已经抽调到位了，但还有很多“在籍不在册”的编制外成员。
以前说的可不是这个样子。
那个来自长乐千户所的百户也颇有些无奈：“其实吧……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，提举大人把丁壮抽了过来，他们的家属也只能跟过来，若是不过来的话，到明年开春之前就要饿死大半。提举大人就只当是行善积德给他们一条活路吧……”
这两百多名“在籍不在册”的编外人员被赵千户看做是“吃饭不做事”的累赘，但对于张宁而言，别说是多出两百多口子，就算是再有一千人，他也会毫不犹豫的收下来。
还有什么比人口更宝贵的财富吗？
绝对没有！
虽然心里早就乐开了花，还是做出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样子：“这……多出两百多小三百人，就等于多出两三百张嘴啊，我怎么才能喂饱他们？你瞅瞅这都是些什么人啊？缺胳膊少腿的那几个我就不说了，还有吃奶的娃娃和胡子都白了的老头子老婆子，十成中有七成是干不了活的老人娃娃和女人……哎，谁让我天生的软心肠呢。罢了，罢了，既然来了总得给他们条活路……”
还不等他把话说完，那位百户就已经开始高喊了：“算你们运气好，张提举答应收留你们，赏你们一口饭吃，还不赶紧磕头等着逃赏不成？”
众人纷纷跪在厚厚的积雪中，乱糟糟的喊着一些感激的话语，仿佛退下去的潮水顿时矮了一大截，有些人已经激动的哭出了声。
对于这些军户而言，能得到张提举的收留，一来是能有口饭吃，再者也是因为可以不必面对妻离子散的悲惨结局。
只要一家人团团圆圆，就算是困苦艰难一些，也总是能够熬下去的。
“大家都别拜了，”张宁摆了摆手，示意众人起身。
“好了，我已经把人领过来了，只等和张提举交割一下，就可以回去复命了……”
“等等，我要的是一百五十个士兵，你带了这么多张嘴过来也就算了，那一百五十个士兵在哪？”
“这不全都在这里了么？”
张宁指着前面那一群如同叫花子一般的男丁大声喝问：“你说他们是兵？甲胄呢？武器呢？”
虽说卫所兵穷的叮当烂响是举世皆知的事实，但士兵终究的有点士兵的样子。就算是没有盔甲也应该有一身像样的制式鸳鸯袄吧？就算是没有鸳鸯袄，好歹也得有一件制式的五云军褂子吧？
但这些人全都穿着不知道穿了多少年的破烂单衣，怎么看都象是出来逃荒的饥民，而不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士兵。
更让人无法忍受的，他们根本就没有携带任务物品，连吃饭的碗都没有一个，就更加的不用说刀枪剑盾之类的军用武器了。
这些人完完全全就是两个肩膀担着一个脑袋过来的。
变卖军资军械是早就被军官们玩儿烂了的套路，长乐千户所的武器都不够一人一件的，哪里有那么多的武器给张宁调过来？
把军械军资卖掉换成银子装进自家的腰包，这根本就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，就算是上边追查下来，一个“报损”就可以轻飘飘的遮掩过去。而且绝大多数卫所已经很多年没有更新添置过军械了，朝廷也不好意思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下去。
武器是有自然损耗的，而且损耗的程度很大，朝廷已经这么多年没有发给军资军械了，哪来的武器啊？
“军械军资确实紧的很，连千户所那边都凑不齐，赵大人说反正你们这边又不需要上阵冲杀，就……”
“就把应该给我的武器给漂没了？”
“天地良心啊，这真不是漂没，是真没有啊！”百户万般委屈的说道：“而且这事也不是小人经手的，全都千户大人一手操办，提举大人和我说这个也没有用啊，您说是不是？”
赵千户之所以没有亲自过来，就是担心张宁和他掰扯这些细节。
“这事儿也怪我当初没有和你们千户大人说清楚，这个时候再计较这些反而显得我有些小肚鸡肠了……”
做出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，勉勉强强和那个长乐的百户做了官样交接，按照约定的四成交付了了六十个中元宝。
如数拿到了一千五百两银子，而且张宁也没有过多刁难，百户早已乐的见眉不见眼。反正人已经调过来了，银子也如数的收了，至于这些人怎么安置那就是锅盖川关口的事情了，再也和长乐千户所没有一文钱的关系。
唯恐张宁反悔，那个百户逃一般的回到长乐千户所交差去了。
看着那一大群还站在雪地里的“军户”，张宁本是说点什么，却又不知从何说起，只是唤来了晏洪：“先带这些人去吃顿饱饭，然后安置在……安置在仓房后面的排屋中吧。若是安置不开，就先住在最后边的库房里。这鬼天气，别冻坏了他们！”
和那些匠人不同，这些新来的都带着家眷，只能以家庭为单位来安置，这就需要更多的“宿舍”。只是眼下还没有那么多的房屋，只能让他们暂时先住在仓房之中，虽有诸多不便，却总算是有个住的地方。
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安置的，因为这些人什么都没有带，完全就是被赵千户一脚从长乐千户所踢出来的。
虽然一无所有，这些人却不抱怨什么，而是和各自的家人在一起，用麻木的眼光看着这个陌生的地方……
到了吃饭的时候，则愈发看出和那些匠人的不同之处：还留在这里没有回家的力工和匠人们笑呵呵的拥在大锅之前，纷纷舀起羊油肉粥拿起杂和面馍馍，随便找个暖和的地方就开始吃了。这些新来的军户们则排气了整齐的长队，一言不发的等着晏洪把碗筷分发给他们，然后再一言不发的依次来到大锅之前，接过杂和面馍馍和肉粥，转身到仓房之前的墙根下开始吃饭……
虽说这些军户衣衫褴褛满面菜色，但军户毕竟是军户，最基本的纪律还是有的。
最让张宁不敢相信的是，这些军户都很自觉的只装一碗饭拿一个馍。有些人甚至舍不得吃，只是浅浅的喝了两口粥，就把热气腾腾的肉粥倒进了家人的碗中，甚至还会把馍馍掰下一大块递给身旁的女人和娃娃。
问过之后才知道，这是因为“打份”的缘故。
所谓的“打份”，其实就是限量供应的意思。在长乐千户所的时候，长官会规定每个人的粮食供应量。只有丁壮才有干粮吃，老幼妇孺则只能喝稀的，而且每个人的食物供给都是有严格的份额，想多吃一口都做不到。唯一的办法就是家里的男人尽可能的少吃一点，把自己生下来的那点食物留给家里人……
“哎……”虽然早就知道卫所兵穷的不像话，却没有想到已经到了连饭都吃不饱的地步，发出一声无奈的长叹之后，张宁对晏洪说道：“告诉他们，这里管饱！”
“提举大人说了，饭可以管饱，能吃多少算多少，但不能有剩饭，更不许糟践粮食……”
此语一出，人群顿时涌动起来。
人们纷纷站立而起，朝着熬粥的大锅奔了过来，刚刚展现出来的那点纪律顿时荡然无存。
好像疯了一样冲向那几口大锅，连勺子都顾不得用了，直接就用碗去锅里舀了下去。
黄米粥中掺和了羊油，又用小火熬煮着，始终处于沸腾状态，咕嘟咕嘟的冒着气泡，烫的吓人。但这些军户却毫不在那滚烫的热度，就算是滴溅到手上也浑然不觉……
因为太多人争抢的缘故，装馍馍的扁筐被打翻了，圆滚滚的杂和面馍馍落进被踩踏成为烂泥的雪水中。那些人却一点都不在乎，尽可能多的捡起几个就跑……
转瞬之间，熬煮羊油肉粥的大锅就空了，馍馍也被抢的一干二净。
“咕噜咕噜”的喝粥声此起彼伏，那简直不是在喝，而是直接往喉咙里灌。张宁真的很担心他们会不会被滚烫的羊油肉粥烫个半死。
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汉，正用筷子夹起一片薄薄的羊肉，将羊肉迎着天上的太阳对身边的孩子说：“娃儿？你知道这是甚？这是肉啊，这就是肉啊，正经的羊肉哇，你还没有吃过肉哩。人这一辈子只有吃过肉了才算是享过福了，我年轻的时候就吃过，你吃了吧……”
说是肉粥，其实里边根本就没有肉，只是有些羊油而已。因为羊油比羊肉要便宜很多倍，而且热量充分，虽然味道确实有点腥膻，却可以保证足够的营养供应。虽然偶尔也能在粥中找到一两片肉，但那不是真正的羊肉，而是附着上在羊肉上的肉渣子。
仿佛是捧着什么绝世珍宝一般，万般小心的将那片薄的透明的羊肉送进小孩的口中。
锅盖川关口的饭食素来是管饱的，只要能吃的下就可以随便吃。这种大锅饭的形式最容易形成浪费，所以张宁曾经屡次三番的强调吃多少拿多少，要是有人剩饭或者是浪费食物，就一定会遭受重罚。
但是现在看来，浪费食物简直就是杞人忧天的多余想法：那些人不仅把饭碗舔的好像洗过一样，甚至连沾在手指上的干粮渣子和米粒子吮的干干净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