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控明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东伦女人

第一百七十二章 东伦女人

帐篷里的光线有些昏暗,仿佛傍晚时分的那种样子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的发腻的奶腥味儿。正中间火塘里的火快要熄了,苍白色的余烬中闪着一些暗红色的小火星。壁上挂着一条半白不白半黄不黄显然已经用了很多年的挂毯,毯子上好像是一个头生双角的牛头人身的神魔,活像是寺庙里画在墙壁上的巡海夜叉。

当姬黑盆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,看着这个陌生的地方竟然有些模糊了,生出一种“不知身在何处”的虚幻感,就好像刚刚做了一场和打仗有关的噩梦。

微微动弹了一下,膀子上顿时传来一阵阵仿佛撕裂般的剧痛。

疼痛反而让他更加的清醒了,猛然想起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一切。

撩开覆在身上的羊毛毡毯,挣扎着站了起来,仔细环视四周,很快就确定自己在一个蒙古式的帐篷当中。

撩开厚厚的毡帘子,冷冽清新的空气呼的一下子灌了进来,激的姬黑盆打了个哆嗦。

帐篷之外有几个干草垛,旁边是一个很大的围栏,圈着上百只羊。

遥望着远处冰晶闪耀的伦河,姬黑盆猛然意识到这根本就不在西伦部。

西伦部算是宣慰军的“盟友”,至少算是有着共同敌人的利益相关者,正在共同对抗金国的辫子兵,在西伦部养伤也在情理之中,但这里绝对不是西伦部。

面朝太阳的时候,那条河应该在部落的西边,但现在的情形却恰恰相反。

仔细分辨了一下方位之后,姬黑盆才意识到这里应该是东伦部。

东伦和战场之间隔着一个西伦部,其实并不遥远,就算是听不到厮杀呐喊之声,总应该可以听到火炮的声音吧?

但是,四下里安静的很,除了羊群偶尔发出的咩咩声和呼啸的风声之外,再也没有别的动静了。

难道说那场恶战已经打完了?胜利了没有?

就在姬黑盆满脑子问号的时候,从干草垛后面走出一个东伦女子。

这个女人戴着外翻毛的獭皮帽子,梳着十几条蒙古女子很常见的那种发辫,抱着一个细细长长的木桶,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。

看到姬黑盆,这个东伦女子赶紧放下手里的细长木桶,姬黑盆终于看清楚了,里边盛着的是奶,应该是羊奶吧。

东伦女子似乎知道姬黑盆右边膀子上有伤,特意绕到他的左手边,扯了扯他的衣袖,叽里呱啦的说着姬黑盆完全听不懂的东伦话。

这个东伦女子的脸庞很大很圆,眼睛也有些明显的眯缝,脸上还带着蒙古女人常见的那种“太阳红”斑点。

“你这女人,说个什么?我听不懂。”

东伦女人还在叽里呱啦的说着。

姬黑盆根本就不晓得她要表达什么意思,只能苦笑着反复摇头。

东伦女人扯了扯他的衣袖,又指了指身后的帐篷……

这一次,姬黑盆明白了:东伦女人要他到帐篷里去。

依言走进帐篷,这个东伦女人竟然动手解他的衣裳。

这一下可把姬黑盆给惊到,赶紧远远的跳开大声呼喊:“你这女人扯我衣裳作什么?晓不晓得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?”

这东伦女人连汉话都不会说,哪里晓得什么男女大防?

虽然言语交流有碍,但却可以连说带比划。

东伦女人取出一个木碗,碗里有一些黑褐色的糊状物——这东西姬黑盆却是认得,那是宣慰军中的外伤用药。

原来这个女人是要给自己抹药。

姬黑盆赶紧换上一副笑脸,朝着她做出一个不会意思的表情,老老实实在坐在火塘边上。

东伦女人解下他的衣衫,将被药膏和血污浸在一起的白布很仔细的一层层揭开,遇到血痂凝结处又很小心的用温水浸软了才慢慢揭下来,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。

小心翼翼的用温柔清洗的两遍,才又厚厚的抹了一层药膏,取出一块明显是宣慰军给的白布条子仔细包扎起来。

整个过程细腻温柔,比那粗鲁的医兵要强一百倍都不止,姬黑盆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就已经鼓捣好了。

转过身来,朝着这个东伦女人微微躬身表示谢意。

东伦女人显然看懂了这个动作所表达的意思,抿着嘴儿笑了笑就转身出去了。片刻之后又返身回来,端过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羊奶。

羊奶显然已经过了火,碗里还有一层很明显的奶皮子,还夹杂着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动物内脏剁碎了的粗大颗粒。

强烈的奶腥味差一点就让姬黑盆当场呕吐,赶紧将那双端着木碗的手推开,又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想喝这玩意儿。

这一次,东伦女人没有顺从他的意思,而是很固执的又把端着木碗的手往前递了递。

虽然很不习惯这碗的味道,但姬黑盆却知道这东西很养人,而且腹中确实解饿的紧,没奈何的接过了木碗,把眼一闭好像喝毒酒一样把这碗不知叫什么名字的东西灌下了肚子。

那股强烈的奶腥味和浓重的腥膻气直冲上来,强忍着又咽了回去。剁碎的动物内脏带来的那种粗糙的颗粒感让他直犯恶心,这个东伦女人在奶汤子里加了太多的糖和盐巴,不仅甜的发腻而且咸的让人直想抠喉咙……

当东伦女人取过火塘边的铜壶给他斟了满满的一碗热奶的时候,被咸甜两种浓烈味道折磨的欲仙欲死的姬黑盆再也顾不得什么,一口气就喝了个精光。

然后,再也没有任何交流,东伦女人直接走出了帐篷,走到羊群里边去挤奶了。

这个女人是谁?她叫什么名字?所有的这些为人,姬黑盆全都一无所知。

太阳慢慢的升起来了,侵肌蚀骨的寒气被驱散了很多。当太阳老爷升起来一竹竿子高低的时候,杨绍廷杨大人来了,还有几个熟悉的面孔,但姬黑盆去叫不出他们的名字。

“宣慰军四营三队枪兵姬黑盆见过杨大人。”

等姬黑盆行过正式的军礼之后,杨绍廷杨大人才做出一副非常客套的样子象征性的还了一个礼,用很响亮的声音说道:“悍卒血战,为国负伤,实在令本官钦佩。本官定会详录战功以图封赏之期……”

杨大人说的话文绉绉的,姬黑盆听的不是很明白,好像是说自己在战斗中的表现还算不错,等战事结束之后会论功行赏,应该就是这么个意思吧。

我拼死拼活的打仗,可不是为了图朝廷的封赏。若不是拼命的话,恐怕就连拼命的机会都没有了,这句话是刘四海刘大哥说过的,现在想起来,还真的很有道理呢。

作为宣慰军的二把手,杨绍廷代表的是大明朝廷,行军打仗的事情他插不上手,但善后的辅助事宜却是他的职责:照料伤兵,不失时机的宣扬一下朝廷对伤兵的嘉奖,也是题中应有之意。

当然,杨大人这么做仅仅只是为了履行自己的职责,表达一下自己和自己所代表的朝廷对这些战士们的褒奖。至于说特意前来探望姬黑盆的伤势……连姬黑盆自己都不觉得会有这样的荣幸。

此一战惨烈万分,受伤的兄弟肯定很多,自己不过是被杨大人探望的众多伤兵中的一员而已。

事实果然如此,说了一番“忠君报国”“奋力杀敌”的冠冕堂皇的套话之后,杨大人就带着随从离去了,临走的时候还专门把那个东伦女人唤了过来。

杨大人的兴致似乎很高的样子,对着这个东伦女人洋洋洒洒的说了一大套官面上的套话,无非就是“你我相盟”,“细心照料我军伤兵”之类的言语,浑然不顾这个东伦女人根本就听不懂汉话的事实。

给这个东伦女人留下半袋子黄米,还有一小包盐巴和粗茶,这应该是照料姬黑盆的报酬吧。

眼看着杨大人要走,姬黑盆赶紧问起战事:“怎听不到打仗的动静?已打完了么?胜负如何?”

“连续两日血战之后,虏酋自知不敌我军之悍勇,再行攻击也不过是徒增伤亡,今日未战。就算是再打起来,我军依旧守的固若金汤……”

从杨大人的话语中可以听得出来,已经打了整整两天,不过敌人最终还是没有攻破阵地。连续两日血战,似乎给了杨绍廷很大的信心和底气,竟然开始把强悍的辫子兵当成了跳梁小丑一般的存在。

敌人显然还没有放弃进攻,而是暂时中止了战斗,也许,用不了多久就会再次攻打了……

事实果然如同姬黑盆所料想的那样,到了午时前后,轰隆隆的火炮声就再次传来——又打起来了。

前线上打的怎么样了?顺利吗?兄弟们能扛得住吗?

姬黑盆很想过去看看,虽然自己身上有伤已拎不起长矛,但过去看看总是可以的吧?

奈何那个东伦女人固执的很,任凭姬黑盆怎么比划,只是不肯放他走。

怀着忐忑的心情度过了整整一个下午,从远处传来的炮声几乎没有怎么中断过,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战斗一定非常激烈。

趁着那个东伦女人给羊群添草料的机会,姬黑盆决定偷偷的溜走,溜到战场上去看看,但却未能如愿。

那个东伦女人留不住他,留住他的是另外两个伤兵。

又有伤兵送过来了,而且一下子送过来俩,其中的一个伤势非常严重,肚皮刚刚缝合上,还在昏迷当中,另外一个的情形稍好一些,却比姬黑盆严重的多,因为他的整个右腿都没了!

送他们过来的那些人对姬黑盆说:“你的伤不打紧,尽力帮着照料一下这俩伤兵吧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