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控明 第一百二十一章 家国兄弟

第一百二十一章 家国兄弟

槐花已经落了,空气中依旧弥漫着甜腻腻的清香,池中的大叶荷刚刚露出惹人怜爱的花骨朵,宫墙之下的石榴树已经开的如火一般红艳,着实喜人。

天气难得这般晴好,天启皇帝特意躺坐在高扶手的交椅上,摆出一个最舒服惬意的姿势,微微的抬了抬手,旁边那个贴身服侍的宫人顿时心领神会,马上把他面前的那盘子青果端到了信王的面前。

“五弟呀,这是浙西新贡的果子,新鲜的很,那些个蜜饯的陈货比不得,尝几个鲜吧。”

“皇兄,这鲜果子虽好,终究是生涩之物,最是阴寒不过,还是少吃些的好……”

从去年到现在,天启皇帝的身子骨一直都不怎么样,御医早就叮嘱过无数次了,不可食用新鲜果蔬,天启皇帝却毫不在意:“总是由着别人的话,那还有什么意思?想玩儿就玩儿,才吃就吃才好,再不多吃些,只怕就吃不到了。”

听了这话,信王的脸色立刻变得凝重肃然,站立起来说道:“万岁春秋鼎盛,是要千秋万载……”

“五弟真的相信那骗人的鬼话?”天启皇帝哈哈大笑着说道:“甚么万岁万万岁,都是自欺欺人之言,谁要是信了才是真的傻呢。神圣肃皇帝求道炼丹,折腾了几十年,也不过活到了甲子的年岁,已算高寿了的……”

嘉靖皇帝修仙炼丹就差直接当道士了,求的就是一个长生不老,最终却只活到了六十岁。在历代大明皇帝当中,这个岁数已经算是不低了。

虽然嘉奖皇帝却做的有些过分,但作为后世子孙这么直白的说出来终究有些不妥。

天启皇帝马上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,却并不怎么在意,而是摆了摆手对那几个服侍的宫人说道:“朕要和五弟说些体己话儿,你们全都下去吧。”

宫人躬身告退,远远的肃立一旁。

“昨儿个晚上,我梦到太祖高皇帝……”

“这是大吉之兆啊,”信王笑道:“太祖高皇帝的文治武功远脉汉唐,已是至神至圣,还专门托梦给皇兄,自然是为了保佑咱们这些后世子孙……”

天启皇帝笑呵呵的说道:“哪里有什么保佑了,在梦中太祖高皇帝把我臭骂了一顿,说我是糟践祖宗的基业的不肖子孙呢。”

相对于兢兢业业的朱元璋而言,天启皇帝确实是个不肖子孙。若是朱元璋泉下有知,肯定也会臭骂的。

“夜深人静只是,我也总是扪心自问曾做过什么,说来还真是惭愧的很呢。“天启皇帝无奈的苦笑着:”思前想后,连我自己都想不起曾经做过什么值得称道的事儿。”

“自从我登基御极以来,醉心玩乐不务正业,千秋百代之后,一个‘嬉’字就逃不掉的。”

这是天启皇帝的反省,同时也是对自己做皇帝这几年的“工作总结”:“百官群臣在暗地里骂是荒悖之君,连老百姓都说我是木匠皇帝,这些难听的话我都知道……”

天启皇帝的名声并不好,朝野上下少不了对他的指责之声,要说这位皇帝一点都不知道,那纯粹就是胡说八道了。

其实天启皇帝很清楚自己的名声是什么样子,甚至已经估计出后人给他的历史评价。当然,这种事情谁也不敢当着他的面提起,但他本人亲口说出来,那就是另外一个概念了。

“祖宗创下的这份基业是百战得来,历代先皇莫不战战兢兢临渊而履薄,谨守着这份家业。我是知道的,真的知道。只是认为我大明的真三万里河山,有亿兆生民百姓有百万虎贲强兵,我稍微偷懒一些应该是无碍的吧……”

“现在看来,却不是那么回事。这大明实已到了风雨飘摇的危急时刻,若再不奋起恐怕真的会有不忍言之痛了。”

明面上所有人的臣子都在说着“国富兵强”“风调雨顺”“国泰民安”之类的恭维话,天启皇帝—好似真的相信了。其实作为统领全局的一国之君,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的知道大明朝的窘迫时局。

眼下只有兄弟二人,说话之间直言你我,而不是以“朕”自称,说明天启皇帝根本就没有把信王当做臣子,而是可以无话不谈的嫡亲兄弟。

“若说文治武功我当然难望太祖皇帝之项背,雄才大略也比不得成祖皇帝之万一。但我必须做点什么,要不然的话,百年之后就真的无颜面对历代先皇和列祖列宗了……”

天启皇帝崇信阉宦沉迷嬉戏之事,朝堂之上早已怨声载道,市井之间亦是民怨沸腾,信王很清楚的知道这些,总是暗暗的着急却毫无办法。忽然听天启皇帝说出这些话来,心中顿时欢喜:“只要励精图治发奋图强,必然能够刷新时局,富国强兵再现大明辉煌指日可待……”

“发奋图强?富国强兵?只怕为时已晚……”

“不,无论什么时候,只要陛下振作,就一定会……”

“五弟呀,此间只有你我兄弟二人,就不要再说这些话哄我开心了。”天启皇帝摆着手说道:“我非是那雄才大略之人,也做不出中兴大明的伟业,为了给我自己留个能说得过去的身后名,为了百年之后还有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,我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个,就是为咱们大明的这三万里河山选一个中兴之主……”

“太祖高皇帝的文治武功空前绝后无人能及,却没有选好接班人……”

朱元璋选的接班人是建文帝,不过建文帝终究不敌他的四叔朱棣,很快就丢了江山,大明朝的帝系传承才到了成祖这一支当中。

完全是出于为尊者讳的缘故,大明朝始终把朱棣篡夺建文的皇位当做一个很大的忌讳,谁也不敢公然提起,但身为皇帝的天启主动说起这个事儿,那就是另外一个概念了。

关于这个话题,信王实在不好说什么,更不能接这话话题,只是默默的站立在一旁。

“只要我为大明选好下一任君主,也算是做了一点勉强能说得过去的事儿……”说到这里,他看了看身旁的信王:“朕已写好了三份诏书,今晨才用过印玺,交妥善之人封存保管。若朕有什么三长两短,五弟你就是大明之主……”

信王愣住了。

我?我就是下一任的大明皇帝?

历代君王的传承,莫不是父死子继,但兄终弟及的局面也不稀奇。尤其是有明一朝,兄终弟及的事情早就发生过很多次了,真的一点都不新鲜。

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,天启皇帝没有子嗣,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父死子继。至于兄终弟及一说……这位木匠皇帝就只有信王这一个兄弟,而且兄弟之情极是深厚,若是现在确立国之储君,信王就是唯一的人选。

不过天启皇帝终究年轻,所有人都深信他还能生几个儿子,过十年二十年再立太子也是完全可以想见的事情,想不到他竟然要把皇位传给信王。

愣了片刻之后,信王马上跪倒在地:“储君之事事关国体,皇兄尚在盛年,可从长计议,还望万岁……”

“我都已经这样样子了,还能活几天?”就好像是在说起一件还自己完全没有关系的小事儿,天启皇帝笑呵呵的说道:“从长计议,从长计议……只怕是没有长只有短了,说不准哪天我就不在了,得趁着清醒赶紧把这个事情定下来,要不然我不放心呐……”

“我……”

“朕意已绝,五弟不必再言。”天启皇帝用从来没有过的亲和目光看着信王:“五弟勤勉克简,定然胜我百倍,把大明的江山交给你,我须是放心的……”

就在这个时候,远处出现了魏忠贤的身影。

魏忠贤似乎是要过来,却被宫人给拦住了。

天启皇帝朝着那边招了招手,示意让他过来。

魏忠贤踩着碎步跑过来,先后给天启皇帝和信王见过了礼数,满面欢喜的捧出一份疏文:“奴才给万岁道喜了……”

“大伴总是能给朕带来好消息,今天又有什么喜事啊?”

“回万岁的问,是套北纳颜部的顺表,要内附我大明为臣……”

大明朝和蒙古之间时战时和,错综复杂的局面贯穿整个大明朝,尤其是在大明的中后期,蒙古始终占据了主动。突然有蒙古部内附,这绝对可以算得上是文治武功的一种最佳表现形式,肯定是要大肆宣扬的。

和往日不同,今天的天启皇帝虽然面带微笑,却似乎对这个东西没有多大的兴趣,而是顺手把那份疏文交给了信王:“五弟帮朕看看吧……”

信王双手捧着书文,仔仔细细的看了又看,不由得皱起眉头:“这边关之事不应是由兵部递上来的么?怎么到了你的手中?”

魏忠贤很小心的对答着:“按说确是应该先交兵部再转过来,只是事态紧急用了厂卫的交通才能更快,而且奴才觉得这是喜事,先让陛下高兴高兴。所以才……”

信王不再理会魏忠贤,而是把疏文上递给了天启皇帝:“既然事态紧急,就应该由万岁圣裁……”

天启皇帝看都没有看那份疏文,直接问道:“五弟呀,你觉得这事应该怎么处理?”

“事关重大,还是由万岁钦裁的好……”

“朕只是问问你的意见,不必忌讳什么,怎么想的就是怎么说好了……”

“纳颜部内附,应是形势所迫而绝非真心。不过这与我而言终究是好事,一来可以壮我大明国威,再则可以顺势收拢套北各部,如此惠而不费之事,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也是好的。至于那个叫张宁的……能把事情办到这个地步,想必也是经历了千难万险,自然应该有所褒奖,给个爵位本就是题中应有之意,为了把此事办的圆满,便给他一个招抚宣慰的职亦无不可。哦,对了,这个名字好生耳熟,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……”

魏忠贤虽然没有文采可言,大字也不认识几个,却胜在博闻强记,马上就小声提醒了一句:“当初为了给信王筹办婚事,在陕北开了陆路市舶司,这张氏宁者就是提举……”

信王这才想起来疏文中说的张宁是何许人也,微笑着说道:“原来是个税官,能做出这收服外番的之事,想来也是个能员。加一加官职一来是为了酬功,再者也是彰显奖罚分明之效,一并允了较为妥帖,万岁以为如何?”

“就按五弟的意思办吧……”天启皇帝站起身来正要说点什么,忽然没来由的一歪,竟然栽倒在地。

信王和魏忠贤大惊失色,赶紧上前搀扶。

当信王把天启皇帝揽在臂弯里的时候,才赫然发现一缕嫣红的血线正顺着天启皇帝的鼻孔流淌下来:

“御医,快传御医……”

“御医在哪?快传……”

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中,已是一片慌乱……